下班了,北京的冬天黑的也早,路灯昏黄地照在路面。杜需沙拖着疲惫的身体,随着归家的人群,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回家。
杜需沙应该是什么样的人?他想。
杜需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多双不同神态的眼睛……看着他……接着涌出……那复杂的心情再一次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
杜需沙父母被送河南劳动后,院子里的小孩又不同他玩耍,辍学的他就把视线投向院子外。
杜需沙所住的院子,是用高高的砖墙严密围起来的,院子北面的墙更高一些,那外面就是农村。住在院子里所有的小孩,都曾经被家长严肃地告之,不能越雷池半步,因为那些农村的小孩很野,会伤害他们的。杜需沙一直对那墙外的世界抱有无名的恐惧,虽然院子里个别胆子大的大孩子,敢爬在墙头上与墙外的野孩子对骂。但是,杜需沙知道那外面的情况,有种着庄稼和蔬菜的农田,有冒着炊烟的瓦房,有一棵棵金黄色的向日葵,还有充满神秘传说的一座叫“古城”的土丘,“古城”上有许多树木,上面有许多漂亮的鸟,“古城”下有一条小河,河水又清又凉。
不久,百无聊赖的杜需沙就翻出那堵高墙,来到新的天地玩耍。他结识了好几个农村的野小孩子,同他们在“古城”上拉网捕鸟,在小河中捞小鱼小虾,在水田里捉青蛙,在土洞前下夹子捉老鼠,在空场上挥上衣扑蜻蜓,在树林间用长杆粘蝉。杜需沙从来没有见过颜色那么漂亮的大蜻蜓,瓦蓝瓦蓝的,在太阳下闪着令人陶醉的神圣光芒,以至于杜需沙不忍心去捉它。
杜需沙最喜欢看那些孩子粘蝉前的准备工作,找到都是一米长的不同粗细的竹竿四五根,将竹竿内掏空,然后将细的插进比较粗的竹竿内,这样一米长的组合杆随身携带,最外的杆体要粗而结实,最内的杆体要细而弹性,到现场后,再根据蝉在树上的高度,抽出相应的几根,或者通过抽出一根的一部分,来调整准确的长度,长杆伸直竟然达到四五米的高度。杜需沙见识过他们粘到在六米多高度树枝上的蝉,小孩把杆拉到最长度,在树下踮起脚,单手向上送杆一试,还相差近两米,小孩也不着急,把杆放在地面上,脱了鞋,抱着两人才能环抱的大树,双脚用力,几下就窜到三米高的树杈上,然后向下招呼杜需沙把杆向上递,等到小孩把杆拿到手后,他一定会用手指去捏有捏杆头上的粘胶是否粘性可靠,再稳趴在树干上,屏住呼吸,缓缓地上举杆,将杆头对准蝉翼,轻轻一点,只听蝉叫声陡然嘶哑,蝉已经在杆头上挣扎,就大功告成了。小孩们准备粘胶也很有趣,先寻找到一些断了的或废了的旧皮筋,但一定要有弹性,把皮筋用剪刀绞短,放入一个很小的破铁盒子内,将铁盒子用棍子架空,在下面铺上干草树枝,然后点燃,同时用一条粗铁丝在铁盒子内搅拌,不一会粘胶就做好了,当皮筋在铁盒子融化的时候,一股略带胡味的皮子香散发出来,在田野中飘荡,那味道是杜需沙最喜欢的。
杜需沙最不喜欢的是在浅水窄沟玩耍,一次,大家在泡在小沟中捞蝌蚪,杜需沙突然觉得腿上先一阵凉,接着一阵疼,低头一看,几只褐色的水虫子半截身子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腿内,而且已经看到血向外渗,杜需沙脸都白了,不知所措,大家都跑过来,对着杜需沙的腿一阵啪啪地抽打,就见水虫子纷纷掉落,然后大家对他说,这虫子是水里的马鳖,专门吸人和动物的血,经常拍打自己在水中的腿就没事了。
玩耍大半天,发觉饿了的时候,几个小孩带着杜需沙就下菜田里摘蔬菜吃,青色的西红柿,皮很厚,咬起来很硬,但很脆;瘦小的黄瓜,头上开着黄花,满身都是刺,很扎手,杜需沙学着他们,把黄瓜在裤子上蹭蹭,然后就吃,但是口感发涩。有个小孩猫着腰,溜到人家房子边上,大家都在后面趴着观看,只见他猛地起身,然后看见那几棵向日葵杆先后弯下去,再立直的时候,头上的向日葵盘就不见了,只剩光秃秃的一支杆,接着听见大人的叫骂和犬吠声。那小孩双手兜着上衣,如箭般地奔跑过来,大家起身又跑出一程,到了安全的地方,一起在田边坐下,每个人捧着一个向日葵盘,摘着盘中的耔,说说笑笑地吃起来,那向日葵的耔又湿又软,其实并不好吃。有一次,杜需沙潜回院子,到厨房偷偷拿了姐姐蒸的两个馒头,给大家分享:大家围成一圈,轮流一口,几个小孩直喊香。
杜需沙没有觉得和这些孩子,除了衣服的不同以外,有其他区别,只是有一天,他们一起挽起裤角,光着脚涉水时,有一个小孩惊奇地叫起来:“你们快看呀,他的脚!”大家都停下来,呆呆地看杜需沙的双脚。杜需沙也诧异地先看了看自己的脚,又看了看他们的脚:人家脚的颜色都是黑黝黝,自己的脚却白得发粉。杜需沙耳朵红了,真想把自己的双脚藏到泥巴里蹭蹭黑。
“有什么可看的,快继续走路。”另一个大一点的小孩对大家说,然后自语起来。
“人家是吃细白面,咱们是吃粗窝头。”
夏天天黑的晚,大家玩在兴头上,不留心就已经是晚上了,望着明亮的月光,大家都不想回家了,决定今天晚上在外面耍夜,几个小孩带着杜需沙来到村外废弃的一间没有顶的柴火房。
“这里满地是硬石头,躺不了,又没有房顶,半夜下雨怎么办?”杜需沙摇摇头。
“还是我带你们去我们院子里吧,我知道个舒服地方。”
“去你们院?”几个小孩都很又高兴,同时有担心,“你们院里夜里总有内部巡逻队,他们都拿着打人的大棒子,提着锁人的铁链子,去年我们村的一个老爷们夜里翻过墙去,东西没拿到什么就被抓住,听说腿都被打折了。”
“我知道他们巡逻队,他们只巡逻靠你们这边的院子后面,那里一到晚上所有的人都不让进入,去年夏天的每个晚上,我总和院里的大孩子去那里偷偷地捉蛐蛐,”他们从来没有抓住过我们。”
杜需沙觉得今天晚上他将成为这些人中的主角了,便滔滔不绝起来。
“他们把棒子往墙上打,把铁链子拖在地上,都是吓唬人的。你们跟着我,肯定没事。我们只要通过院子的后面就安全了,因为我们睡觉的地方在院子中间,巡逻队从来不去那里的。”
那几个小孩好像也被家人警告过,相互商量了一下,才决定跟着杜需沙进入院子。
翻过高墙后,院子的后面伸手不见五指,大家大气不敢出,杜需沙让大家按前后,后面的人揪着前面的人的衣后角,自己在走在最前头,他轻车熟路地带着大家,先后穿过味道难闻的树林、绕过废旧的露天游泳池、跨过正在施工的防空洞工地、经过批斗他父母的礼堂,在职工食堂后面向左手一拐,再小心通过图书楼,就到了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,操场的正前方就是办公楼区,右侧就是家属宿舍楼区,而偌大的操场此时十分荒凉,周围的荒草长得有半人高,操场中间大面积都堆积着建造防空洞所需要的材料,各种材料胡乱地放置,有的地方堆成像小山一样高。
杜需沙指着那些材料堆说:“这就是我们睡觉的地方,不会有人来的,你们放心。”
按杜需沙的介绍,大家在一排水泥管子中,一人挑了一个管子,然后又从旁边的材料堆中取出油毡片厚厚地铺在管壁内,一人再取出四张苇席:两张遮住两个管口,一张铺在管内的油毡上垫身底,另一张披在身上当被子。大家安置妥当,就各自在水泥管中进入梦乡。
不知过了多久,杜需沙打了一个寒战醒来,急忙爬出管子,跑到操场边上撒尿。夏天的深夜,风也见凉,也吹得树叶哗啦啦的。杜需沙一边撒尿一边打着寒颤,尿也被逆风吹到裤子上,腿更凉了。躺回水泥管子里,没有一会工夫,就又出来撒尿,一连四次跑出来撒尿。“这夏天住在野外,尿还真多呀。”杜需沙好像悟出了什么。第四次出来撒尿后,杜需沙没有了睡意,站在操场上,一个人独立着,感觉说不出的一种兴奋。
夜蓝得透亮,天空干净极了,皎洁的月亮照在操场上,地上眼前的一切都披着银色的光,宛如梦境,凉风阵阵,像天的手轻抚杜需沙的脸颊和头发,万籁俱静,连虫子都不叫,杜需沙一瞬间,像过了电般地心在战抖,涌出一种莫名的和独特的情怀,有一种要飞翔的冲动,眼睛不觉潮湿了。
杜需沙惊喜地发现,天上那一颗颗明亮的星星,都围绕着他的头上,无论他走向那一个方向,星星们都紧紧跟随他,杜需沙觉得那是天的眼睛。
大一点的小孩迷迷糊糊爬出来撒尿,然后就与杜需沙相互搂着肩膀,一起坐到木料堆上看夜空。
大一点的小孩说:“以后,谁要欺负你,你就叫我,我打丫的。”
杜需沙感动地点点头,在他心目中这个大一点的小孩非常有能耐,他此时渴望着自己早点长大,渴望自己有许多许多朋友,这样他就能够保护父母不去河南。
“你长大以后要干什么?”杜需沙问。
“我一定娶一个你们城里的女的当老婆!”大一点的小孩眼睛闪着光,打了个抖说。
有一天早晨,杜需沙起床后,照例翻过院墙,在村边找到那些小孩,看见六个小孩正在往腰带里别铁棍,向衣兜装石头,一个小孩告诉他,大家要去邻村打架去。
大一点的小孩指着另一个小孩说:“那伙小兔崽子,抢了他的弹弓子,还打他。”
杜需沙看见被指的小孩脸上有几条红印,鼻子孔外还有血迹。
“你回家吧,你不要去。”大一点的小孩说,“那伙小兔崽子可野哪。”
杜需沙坚决地要求参加。“我有劲儿,也跑得快。”
大一点的小孩看见杜需沙固执不走,就从麻绳充当的腰带间拔出了一件东西,交到杜需沙手中,说:“那你拿着它,他们害怕这家伙,。”
一把自制的木把钉子短枪,铁管做的膛里,后部装着火药,前面装了好几颗被锯短的铁钉子,结实的皮条已经把撞针拉开并固定住了。
七个人急冲冲地赶到两村的边界,十来个邻村的小孩正在坐等,看见来人,一起站起来,每人双手各持一块砖头,两支胳臂张开,砖头面向着来者。大一点的小孩叫骂着首先冲到那伙孩子中间,挥棒便打,两伙人一下子混斗在一起,尘土飞扬。杜需沙他们人少,只一交手就处于下风,大一点的小孩在人群中间,已被打倒在田埂里,邻村的五、六个小孩围着他,举着砖头就向他头砸去,大一点的小孩滚动着,闪着脑袋,几次都避开。
杜需沙力大,此时已经踹倒了面前的两个对手,却见其他伙伴纷纷被打倒受伤,急忙掏出木枪,本想高喝一声,但提前触动了铁丝弯成的扳机,火光一闪,一声轰响,手被震得钻心疼,耳朵嗡嗡响,脚下的一块砖头上已经裂开。双方所有的人,都愣愣地转过来看他,然后有声“是枪,快跑!”,邻村十来个小孩拔腿就跑,杜需沙的小伙伴们从地上爬起,也迅速地搀扶着离开。
打架的第二天,大一点的小孩一见到杜需沙就神色慌张地说:“你快回家,快走,以后千万别再来这里了。”他下眼部青肿,满头杂草和泥土,衣服破烂。
原来,杜需沙打的那一枪虽然是对着地面,但是散射出的一颗钉子正打中邻村一个小孩的屁股,中枪小孩的家长送他到医院才取出钉子。今天上午,那家长让小孩带着他,领着村里的几个年青小伙子,过来就把大一点的小孩等几个一顿痛打,然后四处地寻找开枪的杜需沙,现在他们拿着绳子还在村子附近转悠。
杜需沙听说后,心惊肉跳,小跑着就往回走,他弓背缩头,眼睛左右观察。离院墙还有三十米,杜需沙正要直起上身舒口气,只听小孩的一声“就是他!”,接着从旁边的林子里追出还几个小伙子,面目狰狞,似要把杜需沙一口吃掉。杜需沙没命地跑,视线一下子窄得只能模糊地看见自己的鼻梁,听觉一下子变得只能听到贯耳的风声,到院墙下的时候,杜需沙感到有一个人几乎能够抓住他。杜需沙平常翻这堵高墙的时候,既要寻找墙面的缺缝作为阶梯,又要小心地避开墙顶上参差布满的碎玻璃片,此时他竟然一跃就抓到了院墙顶,第二下就把身体翻转到墙上,在他向准备下跳的瞬间,许多砖头石块从他脑袋后飞来,两只耳边的空气被有力地煽动,气流嗖嗖的颤动,掀起了他两侧的头发,一块砖头贴着他耳朵飞过,擦破了一块耳边的皮。杜需沙滚落在院子墙里面的时候,听到外面高叫:“小子,你等着点,下回逮住你就把你整死!”
从那以后,杜需沙就再也没敢跨出这堵墙。
虽然不出院了,但开枪伤人的事,一直在他心里忐忑不安。有一天,在路上,他老远见到白衣帽制服的男民警推着自行车,与两个大人边走边说话。杜需沙认识男民警,抄他家的那天晚上,男民警一直在场。杜需沙想躲开,掉头就走,男民警眼尖,叫了声“那小孩,你给我站住!”。
杜需沙心虚,也不回头,撒腿就跑。跑了不到百米,脑后一阵自行车震动的响声,男民警已经追到自己的前面,抬腿下车,一手把住车,一手提起杜需沙的胳臂,杜需沙的胳臂在大手内,被攥得生疼。
杜需沙耷拉着头走在前头,男民警骑在自行车上,押着他去院外不远的派出所。正好是下班的时间,院里的一路上人很多,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,窃窃私语着。四面八方而来的犀利目光,好像在剥扯着杜需沙的衣服,他感到赤身裸体,羞得无处藏身,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派出所内,男民警让杜需沙站在他办公桌前,自己坐下来,点上一支烟卷,开始审问:
“讲吧!”
“讲什么呀?”
“讲你干的坏事。”
杜需沙做出一脸无辜状。
“什么坏事呀?”
“什么坏事?你自己做,我都知道,你自己就不知道!”
男民警用食指,敲了一下桌子,警告着:
“你要放老实点,全部坦白。你做的坏事瞒不过去,我看你自己怎么交代,态度好不好,来决定怎么处理你。你要不交代,就把你送走关起来!”
然后,拿出笔记本,命令道:
“你自己讲!”
“我,我,我上午拿了……”
“声音大点!”
“我昨天上午拿了院里树上的毛桃。”
“什么拿,是偷吧。”
“是,是偷的。”
“还有。”
“我昨天晚上在宿舍楼门的墙上写字骂人。”
“骂谁?”
“骂三楼的叔叔,他打过我妈。”
“别只说昨天的事,说以前的。”
“以前?以前在院里的公共浴室里,我偷过别人放在凳子上的白毛巾。”
……
男民警啪地合上笔记本说:
“你是真不老实,还隐瞒你做的坏事。你真想找我处理你呀!”
杜需沙知道今天不好逃过去,心里咬牙,就做出刚刚想起状说:
“我想起来了,上个月夜里,我还砸过四楼那小孩家的窗户玻璃。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招惹他,他就骂我……。”
“还有。”
“去年夏天的晚上,我和其他三个小孩一起,扒一楼阿姨家窗户。”
“你们干什么?”
“偷看阿姨洗澡。”
“没有窗帘吗?”
“有,窗帘侧面没有拉严,有缝。”
“看到了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偷看,还不知道看见没看见?”
“窗户高,他们踩着我的背上去的,我一直在下面蹲着。”
“还有。”
“没有了。我都说了,叔叔。”然后,怯生生地反问道:
“叔叔,您说的是这些事情吧。”
男民警一拍桌子,怒道:
“你还是没说实话。你和你妈妈一样顽固不化。你爸爸妈妈我们都查的出来,你就能够瞒过去。看样子,不把你关起来你就不会交代。”
杜需沙慌得流出了泪,心里凉透了,哭着说:
“叔叔,叔叔,我说,我说!”就把开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了。
杜需沙觉得心里空荡荡的,恐惧在盘旋着:男民警会怎样处理自己。他可怜巴巴地说:
“叔叔,我错了,叔叔你饶了我吧。”
男民警黑起脸,摇着头说:
“你还没有全部交代。我现在就把你关起来!”
杜需沙放声大哭。
“叔叔,我真的全都交代了。”
“不许哭,不许哭。”男民警摆着手,平和语调说:
“还有一件你做的坏事你没有交代,你再好好想想。”
“还有一件坏事?”
“对,一件,你自己交代,别让我说出来,那样你就不属于自己坦白的,对你就不好了。”
看着男民警胸有成竹的样子,杜需沙便搜肠剐肚地回忆,只恨自己不能从满月的时候就有记忆。他想起,自己所知道的最早做的一件坏事,是从妈妈嘴里听说的:三岁时候,他玩坏了家里的钢笔,却煞有介事地嫁祸到姐姐头上,惹得家人大笑。还有他最不愿意说出的一个秘密:他在幼儿园从五岁开始,每当夏天的时候,特别喜欢看阿姨穿白凉鞋的脚……。他充满着想象,夸大着恶劣,连续不断地讲了十几个坏事。
男民警听得不耐烦,制止住他:
“行了行了,都没有说出来你做的那一件坏事。”
“叔叔,真的没有了。”
“真的没有了?”男民警露出的一丝笑里透着神秘,“那我可就说了——”
杜需沙紧张地看这男民警张开的嘴巴。
“刚才我叫你站住,你为什么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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